帝王的一句话便化解了她的为难,郑郎中溃逃的背影还历历在目,只一瞬间,虞敬恬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像是有一层迷障在眼前破开一般,一条散着金光的路在她面前出现。
虽然这条路一直都在,甚至之前她还踩上了一脚,但她一直因为旁人视这条路为绝路,现在迷雾散去,面前的路哪里是绝路呢?
而且纵使这条路里有千难万险,也比被绑在虞家这条船上随时会被摆弄抛弃的要好。因为这条路上还有着宝藏,总归是可以靠着自己的才智博得一二的。
温柔顺和是妇人的外表,她的内里坚韧不拔,虞敬恬抬头望了两眼天上的明日,再垂首时,双眸里已全是坚定之色。
她要成为他的妃嫔,她要成为高位娘娘。
既然妹妹做的,她这个姐姐为何做不得?
既然妹妹狠得下心,那姐姐也不必以德报怨。
虞敬恬不是那种惯会自艾自怜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做什么,自是要早日谋划起来。前一遭已经拒绝了那位,自己现在反悔主动贴上去也平白叫人看轻了,得想个法子让他主动才是。
她边往回走边思忖,脑袋里有了大概想法时已经离虞家的小院不远,抬首瞧见住了脚步嘱咐身后的清霜。
“待会儿我无论做出什么举动你都不要惊讶。”
“奴婢晓得。”
清霜知道自家的小姐虽然一向性子和顺,但内里是一直拿的定主意的,她很信服。
但不曾想自家小姐还有这样的心机,当看到虞敬恬进了院子便眼眶泛红,见到虞夫人更是不发一语便流下眼泪的时候,清霜还呆愣了一息。
紫衣美人脊背挺直,身躯微微颤抖,双眸垂泪,只一眼就叫你读出了其中的委屈和埋怨。
这样的是女士虞夫人从未见过的,看到心里便虚了几分,她立马从檐下出来,拿着帕子为女儿抹泪,嘴里关切道:“禾儿,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
语气很是有几分心疼,但这只是在不触及其他姐妹弟弟利益的前提下,一旦有了冲突,她必定是让步的那个。
虞敬恬只执拗地望着虞夫人,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好不可怜,似是想讨个说法。
虞夫人心底的心虚和愧疚终于升了上来,她叹了口气道:“为娘知道那郑郎中的年纪是大了些,但年纪大的会疼人,其他条件又不错,禾儿,不是为娘不为你考虑啊……”
虞敬恬看着她的母亲一脸苦口婆心,口中却只字不提这件事成了弟弟能在其中获得的好处。
她只觉可笑,面上却像被说动了般,委屈倾斜而下,“母亲,你可知郑郎中不仅仅是年纪大,他长得还……”
似是气到了说不出话一般,虞敬恬捂住了脸,清霜便站出来替她说话:“夫人,你不知那郑郎中生的,他同姑娘一般高却有姑娘两个宽,头发都白了,两个眼睛生的和绿豆一样大小,鼻子大的和那老猪一般……这样的人便是看着就生厌,如何叫姑娘和他过一辈子?”
听这个描述,后头的侍女忍俊不禁,虞夫人尴尬得讪笑,一边安慰,一边也不太把这当一回事,不过是丑了些,总归不是害她。
“禾儿别哭了,怎地还和小孩子一样?那郑郎中样貌丑是丑了些,但他成天在衙门里当值,你嫁过去又不常见他,就算晚上回来,那男人灯吹了不都一样?有甚么丑俊?”
这话听得虞敬恬要不是捂住些脸就要露出异样神色了,不躺你身边,你当然不在乎丑俊!
“照为娘的看法啊,这郑郎中真是不错的人选,你适才没直接回绝了吧?”
虞敬恬一颗敏感的心早就在母亲一次次偏私下锤炼的坚硬,此番听到这些话,她只余一丝滑稽之感,再无疼痛。
她收了眼泪,用手摸了摸脸畔,绯红的眼角更叫她添了几分娇色。“母亲,若只是丑了些,女儿何至如此?”
虞敬恬抬垂首掩去眸中情绪,如实告知了遇见帝王一事,只隐去了自己说的几句话,总归有那位的话,虞夫人也不可能去找郑郎中对峙,郑郎中也不会往外说此事。
虞夫人大惊,赶忙询问又是责怪:“什么?你说遇到陛下了?你这孩子,这顶顶重要的事为何不说在前面?皇上如何说?”
听闻她说帝王评价两人并不相配时,虞夫人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又望着她郑重询问:“果真如此?莫不是你为了……”
虞敬恬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丝委屈,“女儿如何敢在这件事上说谎?皇上就是撂下那么一句话便走了。”
好在虞夫人也只是心急才问了那么一句,次女的性子她向来是知晓的,绝不会骗自己。只是陛下金口玉言,那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也是成不了的。
虞夫人面上免不了露出些疑惑和遗憾,她眼角瞥见了拭泪的女儿,心中动了动又被压了下去,若是那位有意,那适才就该有表示了才是。
思索了半晌仍不得其果,虞夫人也只能把此事当做是帝王的心血来潮,搁置在一边了。
“即使如此,那此事便罢了,你莫要再想,为娘替你另寻他人……”
许是想到了这丑都丢到了陛下那里,虞夫人脸上也多了几分赧然,匆忙补了一句:“为娘定替你先相看相看,不会再丑了。”
虽是觉得不会再遇,但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再叫皇帝看见她给女儿找了个歪瓜裂枣,虞夫人觉得自己还是提前进棺材了算了。
这便达成了虞敬恬的一部分目的,在走上那条路之前,在还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她必须要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价值,再不能让自己沦落到与那种人相看的地步。
有了那位的一句话,起码在绮清园内,虞夫人不敢再把她随便配了。
达成目的回到屋内,门扉一关,虞敬恬脸上的哀哀戚戚便一消而散,哪还有一丝伤心之色?
瞧见清霜一脸震惊,虞敬恬微微一笑又恢复了那温温柔柔的样子,轻声道:“清霜,你要记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我。”
闻言,清霜又怔忪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虽是已经躲到了绮清园里,帝王该处理的政务也未少上许多,批阅了半日奏折的卫承已起身揉了揉了手腕,决计趁着日头西斜还未落前去园内游赏一番。
路过莲塘时,跟在帝王身后的大总管不由得停了下来,在他的眼中,天子驻足莲塘旁先是神色愉悦,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淡了下去。
李福海知晓内情看透了一切,他心中暗笑,上前一步动作缓慢地折了莲塘中斜出的一朵莲花,帝王不语,等到他折第二朵时,帝王终于不忍道:“你折莲花作甚?”
大总管理所当然道:“陛下观赏莲花已久,难道不是想折回去观赏吗?”
卫承已瞧了一眼这自小伴自己长大的御前总管,没怪他自作主张,只道:
“此花莲子已大,赏不了几日便要凋零,折下岂不可惜?何不放它在塘里结子?”
大总管瞧了一眼手中盛放,莲子已大的莲花,但笑:“莲花虽结子但依旧清丽,折回去观赏也无甚大碍,就算初放莲花折回去也多不了几日,何况陛下富有四海,莲子甚多,这一朵莲花的莲子少了何妨,多了又何妨?”
这一句已然含了些深意,李福海笑着把折下的莲花奉到了帝王面前。
昨日不欢而散后,帝王虽未表现什么怒气,但伴君多年的他还是能察觉一丝蛛丝马迹。
卫承已闻言侧首不语,须臾才斥道:“就你最爱多嘴。”可手上却把那支莲花接了下来。
“是是是,请陛下恕罪。”
李福海当即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讨饶,垂首忍不住笑,心中暗道:
这做奴才的啊,有的时候主子不好意思说的做的,这奴才得去说,去做,这样才能在主子身侧侍奉的长远。
不过这荷塘终究还是过了时候,半数莲花已经凋落结做了莲子,远不如那日烟雨蒙蒙中的好看,卫承已略赏了几眼也不欲往莲塘里再去,径直寻了个之前未走过的路往便闷头往前走。
杏林内的杏子已经过了当时,树上只零星有着几颗晚杏,卫承已并未停留,沿着小径绕过几个弯后,眼前的豁然开朗,也叫他再次住了脚。
李福海顺着帝王的目光往那边一瞧,看清了亭子那边的美妇人,当即伸手止住了身后三个内侍,暗叹真是太巧。
那边不是旁人,正是虞敬恬。
虞敬恬也是刚到约定的地方,看到亭内被一主二仆占着,那主人背对着她,生的膀大腰圆,后背微微佝偻,头发上也有了明显的白发,也不知为何在此处。
她心生疑惑,还特地站在亭外,遣清霜上前询问了一番,“请问这位老爷,此处刚刚可有他人?”
那主人这才转过身来露出了真容,眼睛不大,鼻头圆润,下颌与脖子连成一处,两鬓斑白,目测至少已经年过四旬,实在有点……有碍观瞻,虞敬恬只瞥了一眼便垂首不再看他。
男子却没有回答清霜而是直勾勾地看向了虞敬恬,半晌才回神道:“这位就是虞二小姐吧,我姓郑,是李夫人的胞弟。”
话音落下,虞敬恬与清霜皆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郑郎中见两人久不回应又拱手邀请:“小姐不若进亭一叙?”
眼睛仍旧是直勾勾地盯着虞敬恬。
这下再不能以为是听错了,虞敬恬抬眼看着郑郎中,脚像是长在地里了般怎么也动不了。
心中的怒气更是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冲击着那本就脆弱的防线。
她怎么就轮到和这样的人相看了?
不说容貌之类的话,容颜是父母给的,自己改变不了,只说年纪这事,那郑郎中就足以当她的父亲。
虞敬恬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是虞夫人亲生的了,若是亲生的孩子,真的能如此潦草吗?连年纪也不打听一下,便胡乱地叫自己的女儿来见?
这种事只稍一想放在宁宁身上,虞敬恬已经怒火冲天,将心比心,她的心便更加痛了。
自小的偏心,点点滴滴的委屈不足为外人道,可归家三年内的事哪一件拿出来又能是良母所为?
弃她于寺院后山不顾,接她入园只为替幼女生子,眼看谋事不成又随便找户人家把她嫁出去,桩桩件件皆为利益二字,满满地写着偏心与不爱……
可她知道自己就是虞夫人所生,她的眉眼皆脱胎于虞夫人,正是这样才最叫人折磨,若自己不是亲生,她还能安慰自己,还不必如此愤愤不平,只因是亲生,这种痛才深入心底。
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虞敬恬一步步走向郑郎中,想着即使这事不成,两边的脸面还是要的,可是当她与郑郎中还有两步之遥时,虞敬恬还是停住了。
她忍不了,看着这张脸,她怕是以后会用不下饭。
“我与郑郎中恐不相配。”
虞敬恬抛去了顺从的假象,露出了内里执拗的性子,说话不带一丝犹豫。
郑郎中顿了一下,许是也知晓自己年纪比她大上许多,不余遗力地说着其他好处,似乎笃定虞敬恬定会心动:
“我的年纪虽长你许多,但家中唯我一个独子,家产颇丰,我必定供你锦衣玉食,不逊于勋贵,听说你还有一女儿,我会对她如亲女,给她万两银做嫁妆。”
后来还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甚至你与我若生有儿子,我可以把八成家产都交与你我之子……”
这些话落到虞敬恬耳朵里实在恶心,听起来对她有益,实则也是自己父母一流,见色忘义,对待子女不公,自己现在时年轻貌美,他允诺丰富家产,可自己终会年老色衰,此话还能实现吗?
“不必,不论旁的,你我年纪相差太多,实在不妥。”
见虞敬恬面色冷硬,郑郎中的脸色也黑了些,放声道:“虞二小姐,你这样,你弟弟想要拜郑少傅为师恐怕就难了。”
郑少傅是当朝有名的大儒,也是他的亲叔叔,他就不信这虞家二小姐能不为自己亲弟弟的前程考虑,可这话落在虞敬恬的耳朵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到两步之外的女子愣了一息,然后嗤笑出声,似乎听到什么极为讽刺的事,笑的前仰后合,有些怪异。
在场的人都被虞敬恬吸引了,无人注意南方的林子里走出了几人。
虞敬恬慢慢收了笑声,再次对面前之人道:“你我间无缘无分,祝大人早日找到佳妻,我先走一步。”
怎就有时间和这丑东西相看了?
虞敬恬转身就走,不想身后男子也大步往前,她还浑然不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忽有击掌声传来,虞敬恬转身望向声音来处,顿时愣在了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了小姐?”
“真是她们能干得出来的事……”
没要白玖询问,虞敬恬恨声道:“那魏家知道我要入宫,现在厚着脸皮要把宁宁接回去呢!估摸着时间也快到虞家了。”
白玖当即跺脚道:“她们好大的脸!宁宁生下来不曾抱过—次,现在还好意思来?!”说着又撸着袖子往外走,“奴婢这就把她们的脸打烂,看她们还怎么说出口!”
虞敬恬有心想拦她,可白玖气的狠了,脚步快如风,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便消失在小院门口,另—边练大字的宁宁又因听到她自己的名字正疑惑地看着她。
“娘,谁要把我接走?我不要和别人走。”
虞敬恬想了想母亲虽不太疼爱自己但在大事上还是分外护短和要面的,想来白玖也出不了大事,便先紧着女儿这边。
她向女儿招了招手,虚岁四岁的小女孩便手脚灵活地从椅子上下来扑到了她的腿上。
她抱起女儿坐到榻上,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女儿说实话,“宁宁,你的祖母和老太太要把你接回魏家呢。”
听到这话,宁宁立马皱起小眉头说:“我没有什么祖母和老太太,她们把娘和我还有白玖赶出来,我讨厌她们!”
虞敬恬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又觉得正常,在山上那些年,她难免和白玖说过这些事,只是她们都觉得小孩子过几个月便会忘了,却忽略宁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她摸了摸宁宁的头顶,心里颇为熨帖,又听女儿道:“娘不是要把我带去新爹爹家吗?那我们赶紧去吧,宁宁不要去那什么魏家。”
这话说的虞敬恬面上—热,脑中不禁浮现了那位的容颜,又赶忙捂住女儿的嘴,“这话是谁和你说的?那不是你的新爹爹,那是你的……”
虞敬恬竟—时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时混乱,“嗯,叔叔……咳,你还是叫他陛下吧。”
虚岁四岁的小女孩还不太明白这些复杂的关系,懵懵懂懂地把娘亲的话记在了心里。
而虞敬恬原本打算亲自去找魏家麻烦的心也在回答完女儿后想起她已身份不同,—举—动多少代表着那位的脸面,以后做事再不能无所顾忌和莽撞了。
想到这些,她又带着女儿回到桌案边与女儿—起练起了字,—横—竖中,虞敬恬的心慢慢地静了下来,—些事就更加通透了。
她是虞家的女儿,无论是为了报当年的仇,还是为了虞家的利益,母亲都势必不会让魏家的目的得逞,以她的性格不会让别家人占—点便宜。
若是陛下没有允许她带宁宁入宫,那母亲也必然要把宁宁留在虞家的,谁都知道拿捏住了宁宁,就牵制住了她。
只是有些事想的太明白,太通透,便会觉得这世间情感寡淡至极。
虞敬恬笔下的字从—开始端方的正楷而后变成了行书,又变成了笔走龙蛇的草书,每—种字体都已习得几分真味,便是与那些个进士们比也是不输的。
在无数个觉得父母偏心的日子里,她便是靠练字来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现在也是如此,她的字又慢慢地变了回来,变成了楷书,只是那字到底不复从前的温润秀丽,多了几分坚韧的锋锐。
当虞敬恬把那几张毛边纸卷起来放到画缸里头时,小院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没过几息,虞夫人便领着—位生脸妇人进来,行动间颇为客气,后头还跟着脸蛋通红的白玖。